——青岛橡胶九厂厂长汪海改革纪实

刘志刚

鞋是文明的产物，人们穿着它，却可以走出不同的路。汪海，全国“五一劳动奖章”获得者、青岛双星运动鞋公司总经理，穿“双星鞋”，探索“双星路”，在全国胶鞋行业里使一个生产民用微利产品的大中型企业，展现出夺目的“双星”风采。

改革，是一个开放的宇宙，每颗星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轨迹。

上篇 企业家

如何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企业，人们在“撞击式反射”中寻找着各种“热点”；而企业家，是其中最能动的实践者。

1．滑坡的鞋山

1982年仲夏。

骄阳似火，烤灼着灰色铅板似的大气层。稠密的绿叶下，干瘪的蝉声鼓噪着。

汪海，一个一米八的山东大汉，在海边疾走，脚踏下去，燃起一串串白烟。

潮卷上来的海水溅湿了脚下的鞋，他脱下来，瞅着这双崭新的解放鞋，苦笑了一下，抬起手，把它扔进了大海中。

青岛栈桥西海岸边、占地130亩、具有50多年历史的橡胶九厂，“温度”炽热。积压的近200万双鞋堆成了山，封锁住全厂2000多人的视野和道路。

自然界会发生滑坡。九厂30年一贯制生产“劳动”鞋，“大鹏”（原产品商标）没能展翅，却跌落在滑坡的鞋山里，受到了商品经济规律的惩罚。

九厂人心涣散，纪律松弛，管理混乱。厂领导下车间，旮旯里常会打出“胶疙瘩”。

面对冷酷的现实，42岁的党委副书记汪海想了很多很多……根据化工部1964年的鉴定，九厂现役设备（多是日本30年代的机器）早已超负荷运转。应该逐渐停止老式解放鞋的生产，把产品扩散到农村去，腾出人力物力财力开发中高档新产品。

汪海在思考，干部职工在扪心自问：九厂向何处去？一年多后，汪海成为九厂的党委书记。他最大限度地利用“厂长负责制”是在“党委领导下”的大前提，果断地把自己深思熟虑的改革设想付诸实践，立即成立了厂产品扩散办公室（现在的“官话”叫横向经济联合）。

开始有的干部职工骂他是“卖厂贼”。

汪海向当时的主管上级汇报了3个小时……

“企业改革没有现成的模式，摸着石头过河吧。”汪海这样安慰自己。早晨，妻子黄淑兰给汪海捎上饭盒，他揉了揉疼痛的肝区，蹬上那辆旧自行车，向七八里远的工厂奔去。

在短短的时间里，汪海五下定陶，十进隐珠山乡，远征乌鲁木齐，在10县1市建起了13家联营分厂和加工点。九厂从产品、生产、技术、设备、资金、人员全面给予它们无偿的或优惠的支持，把整套的管理方法辐射到乡镇企业，并使其中的4个厂由原来的长期亏损扭转为当年赢利。

把自己成熟的定型的“锅里肉”慷慨地让给别人吃（13家联营分厂和加工点年加工鞋帮1000万双，产值达4000多万元），为自己树立了竞争对手，而自己再去“找米下锅”。这不仅仅是一种风格，在汪海身上表现了一个现代企业家的危机感和开拓精神。

当众多企业轰轰烈烈地开始横向联合时，九厂已完成了自身的“脱皮”。1987年元月，以橡胶九厂为主干、以“双星”牌优质鞋为龙头，包括工商、工工、工贸20家单位一体化的双星运动鞋联合公司宣告成立。李鹏副总理为这个崛起的企业集团挥毫题名祝贺。

汪海没有停止脚步，他又在寻找“亲家”，企业集团没有银行直接参与还只是“光棍汉”……

2．靠山与上帝

扩散低档产品，以超前意识闯出横向联合的新天地，是关系到九厂前途命运的“生死改革”。

与此同时，汪海在改革的棋盘上又下出两手妙棋：一是走企业自销的路，二是加速产品的更新换代，以跟上市场瞬息万变的步伐。“别看我们是全国最大的胶鞋厂，但只是一棵向日葵，市场才是太阳。”汪海这样说。

说说容易。全国有近300家胶鞋厂，年生产能力9亿多双，年消费加出口才不过5亿双。企业完全走自销的路行吗？这是一项“走钢丝”的风险决策：资金、库房、信息、销售人员、运输及销售网络一无所有。大西北，朔风吹。汪海披着一身雪花，闯进一家百货公司进行市场调查。经理问他：“你们是哪儿的？”

“青岛橡胶九厂。”

“你们香蕉酒厂还生产鞋？新鲜。”经理莫名其妙地说道。

汪海感到耻辱。这不能怪人家，怪自己躺在商业统购包销的床上酣睡了30年。

知耻者当能奋起。

回厂后，他张榜纳贤，公开招聘销售人员。

他与另一家工厂合办产品订货会，鞋没卖出多少，“学费”却花了几千元。

他大胆改革，把厂设计人员编制下放到各车间，大大缩短了新产品试制到定型投产的周期。为了加快产品的劣汰择优，实现“生产一代、研制一代、储备一代”，汪海又一次在厂里贴出招贤榜。工人王可全、缝纫工沙淑芬、仓库保管员陶花敏、锅炉工王学义等都被破格选聘为设计人员，为九厂的新产品设计作出了贡献。过去九厂不管东西南北风，少品种大批量盲目生产；现在有110多个品种300多个花色供客户挑选，只要市场需要，1000双的小批量也干。

现在九厂已成立了70多人的销售公司，在全国28个省、市、自治区建立了110多个供应点、320多个销售点。去年以来，九厂独家在青岛和全国各地举办订货会40多次，今年7月还成功地在香港举办了展销会。9月1日，青岛一香港双星贸易公司开业。在此之前，双星深圳分公司、北京办事处、徐州淮海双星贸易公司已财源茂盛达三江了。

1983年九厂生产了新式足球训练鞋3万双，直至1985年还压在商业仓库里无人问津。1986年九厂开始完全自销后，1987年这种鞋的订货达到300万双以上。

1986年，全国积压鞋4亿多双，但贴着“双星”商标的1300万双鞋，无一积压。今年上半年，九厂生产520万双鞋，自销已占到5/6。

企业从生产型向经营型转变，市场销售是晴雨表。《西游记》里有一段“真假美猴王”的故事。在计划经济体制下，厂长真假难分，反正都是躺在国家的通铺上吃大锅饭。但在商品经济的烈火中，真的“美猴王”就会脱颖而出，大显神通。在一次业务洽谈会上，汪海笑着对商业系统的同志说：“老朋友，别不知足啦。过去你是我的靠山，现在你是我的客户，用户是上帝嘛！”

从理论上讲，九厂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做本应商业去做的分内事，不符合专业化分工、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原则。

那么，哪里出了毛病呢？

3．推销中的插曲

产品的销售离不开产品的知名度。1984年11月，汪海第一次在青岛以企业的名义召开记者座谈会，邀请了省内外记者40多人，介绍自己的产品。为此，花了一点招待费。

有人告了汪海一状：假公济私，捞取功名。

在发展商品经济的年代，企业自主召开新闻发布会如同花钱打广告宣传产品一样，是一种经济行为。如果说有效的改革与不合理的制度的矛盾是触犯“高压线的硬摩擦”，那么，旧观念的束缚则是一种“软摩擦“。有人习惯于用过时的道德标准去评价今天的商品经济行为。

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，汪海登上飞机的舷梯，飞赴东邻扶桑考察引进设备。就在同一天，上级调查组进驻九厂。当然这不是历史的巧合。

在日本，汪海这个冒牌“厂长”（为出国需要临时报批的），根据60万美元的协议书，连续考察了14家工厂的流水线，一条也没看中。精明的日本老板想赚大钱，做出了种种馈赠的表示，并派上自己的儿子招前顾后，但都被汪海谢绝。汪海坦然地对他说：“你的流水线虽然效率高些，但并不先进，是靠拼劳动强度带来的。同时工作时会产生有毒气体，这更不符合我们的国情。我要对我的国家、我的职工负责。”

当时国内正在查汪海，但汪海的心没有动，手没有松。与他同去的几位干部为汪海担心，劝他别太认真，流水线不买回去岂不“罪上加罪”？汪海笑笑说：“我宁愿赚个出国旅游的罪名，也不能把人民的血汗钱白白抛出去。”最后，汪海以现代的内行的眼光，花了54万美元引进了先进的制鞋单机设备。

就在这些日子里，工作组在九厂找了几十人次谈话……最后汪海受到了通报批评。

汪海回来了，妻子没能在提包里找到自己叮嘱丈夫给女儿买的连衣裙，却翻出来一大堆世界名牌鞋的样品书。

风暴过去了，是非功过，自有公论。汪海中了“箭”，却换了一匹“马”。他由党委书记改任厂长，冒牌的变成了名正言顺的。当然，这不是历史在开玩笑。

要造就偌大的企业家队伍，首先要使具有企业家素质的人能够走上厂长、经理的岗位。青岛市委的主要领导并不认识汪海其人，在听取汇报后，发现这是一个善于企业经营管理的人才。改革者应该保护，企业家需要扶持，经济改革迫切要求政治体制改革同步配套。

汪海以改革赢得了支持，汪海以改革开拓了市场。

霹雳鞋、牛仔鞋旋转地跳着迪斯科舞步；橄榄鞋穿在了渴望团结安定的人们的脚下；想当女演员的青年穿上明星鞋去踏青踩梦；风度翩翩的男青年有了骑士鞋。护士鞋、教师鞋、新潮鞋、健美鞋、蜜月鞋、网眼鞋……源源不断投放市场，带着汪海“推销”的“观念”飞入寻常百姓家。

新的产品产生新的应用，新的应用需要新的用户，新的用户创造新的消费，新的消费促进新产品的商品化开发。这一良性循环，离不开“推销有术”。

汪海在自己的波动中得出一个新鲜大胆的结论：什么是企业？“企业就是创造顾客。”

4．竞技体操的启示

“月久空翻、佳妮腾跃”——创新，使中国体操走向世界。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，“体育热”兴起，汪海的目光又盯住了“三连冠”的中国女排。

当亿万国民欢声雷动时，没有谁注意到姑娘脚下的鞋是进口的，汪海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了“美津农”（日本一家运动鞋公司）的牌子。没过多久，汪海背着特制的红色排球鞋兴冲冲地赶往北京，不料在训练馆吃了闭门羹。汪海不死心，硬等到日落西山，浑身汗雨的姑娘们走出来。他迎了上去，教练胡进警惕地拦住了他。胡进问明来因婉言道：“国家体委有明文规定，不准向中国女排送礼物、做广告性宣传。”

汪海说：“我们双星鞋在市场上可不是卖不出去，我一个做鞋的，看女排穿外国鞋夺冠军，心里难受。”这话让胡进深受感动，经过请示后破天荒地接受了他的“馈赠”。邓若曾、胡进、郎平等人与这位爱国的厂长合影留念。从此，“双星”排球鞋伴随中国女排走向世界。袁伟民来九厂参观时，曾高兴地对汪海说：“你为祖国的排球界做了一件好事。”

这样的“好事”汪海做得多了。

全国老年人首届年会召开时，汪海为“老寿星”们送去老人健身鞋。万里试穿后，赞扬说：“你们为全国的老年人办了一件好事。”

山东女子足球队穿上了“双星”。

山东女排率先与九厂挂钩，打出了“双星”的牌子。

在全国体育美展会上，双星健美鞋备受500多名著名艺术大师和体育明星的青睐。

九厂的产品结构，在汪海的调整下，由“劳动鞋”变成“生活鞋”，又由“生活鞋”升级“运动鞋”。

运动员是运动鞋最权威的鉴定者。汪海从运动员身上获得了大量宝贵的第一手资料。于是，双星足球训练鞋、排球鞋获国家银质奖，田径鞋在全国质量评比中获第一名，老人健身鞋获化工部优质产品称号。

竞争是企业腾飞的杠杆，在商品经济的竞技场上，没有靠“走后门”取胜的企业家。他们的唯一诀窍，只能是创新。

当眼花缭乱的各种冷粘鞋充斥市场的时候，九厂从西德引进了PU双色注射机，60秒就能生产出一双市场紧俏的高档注射鞋，至今在国内独此一家。

汪诲拿出10万元资金，支持胶南县轻工机械厂，两家合力技术攻关，研制出我国第一台具有20世纪80年代国际水平的冷粘法流水线设备。他改造了日本的制鞋单机，发挥集体的智慧，用110天的高速度建成了运动鞋综合成型车间。他们自己设计、自己施工、自己安装调试的这条热硫化法流水线，不但填补了国内空白，在世界上也处于领先地位。

国际上目前有热硫化、冷粘、模压、注射4种制鞋方法，九厂一应俱全，为中国的制鞋行业争了光。正因为如此，九厂才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，做到你无我有，你有我优，你优我新，变中取胜。

企业家(Entrepreneur)，在英文里意即创新。

企业家的功能就是求实创新。

5．千呼万唤始出来

1986年橡胶九厂靠改革承包，消化了原材料大幅度涨价、胶鞋价格不变甚至跌价的不利因素，连续“四连冠”夺得全国胶鞋行业竞赛评比第一名。随后又荣膺唯一的部级“六好企业”称号，被山东省列为15个经营效益好的企业之一。近两年来，九厂的职工仅人均基本工资就增长了27元。

不知从哪里传出“消息”，汪海要走人。九厂人心浮动。

中国的老百姓朴实得可爱，一部改革电视剧《新星》使多少人牵肠挂肚。他们把自己的命运押在“能人”身上，这是“国情”。能人干出了成绩，将会得到提拔，这也是“国情”。

企业家，在中国还不是“职业”。

在全厂班组长以上负责人大会上，汪海郑重其事地“辟谣”：“没有的事。有句诗怎么说来着，叫做千呼万唤始出来，犹抱琵琶半遮面。我冒出来了，就不走了……”下面的话被掌声淹没了。

在汪海的改革交响乐中，下一章将是发展“外向型企业”的奏鸣曲。九厂的产品已有1/6供出口，曾在30多个国家和地区打开销路。他笃信，“双星”——中国的“耐克”（国际名牌鞋）一定会“立足山东，面向全国，冲出亚洲，走向世界”。为此，汪海在1983年以来的4个层次5种形式的经营责任制基础上，在全国胶鞋行业里率先把车间改为分厂，独立经济核算，实行分厂承包制。分厂有权与外商直接谈判、签合同。企业办外贸、民间办外贸，汪海的探索之路正长。

企业家面前永远没有理想的“宽松和适宜”，只有待冲破的禁区。

汪海，九厂的改革需要你！

企业家，中国的改革呼唤你！